[转贴]孔乙己养虾记

路遥 · 发表于 2008-2-14 21:58:00

   世海饲料专营店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当门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，柜上面摆着宣传册和药品，可以随时取拿细看。买饲料的养殖户，傍晚散了工，每每花二三十块钱，买一桶EM菌——这是四、五年前的事，现在每桶涨到七十块，——靠柜台站着，或热热的喝大碗茶；倘肯多花几块，还可以再买一包利生素，或者牙苞杆菌，配合EM用，如果出到二十块，那就能买超强的复合利生素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养殖散户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开小车来的养殖大户，才踱进店面后面的房子里，有老板亲自泡上功夫茶，慢慢喝慢慢聊。　　
   我从大学毕业起，便在镇口的世海加盟店里当药品推销，掌柜说，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养殖大户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养殖散户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药品从新包装箱里拿出来，看过封口有没有被弄过，又亲看生产日期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的监督之下，搀假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搬运记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　　
  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门口的货架旁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孔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　　
   孔乙己是开小车来而在外面亲选药品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污渍；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。开的虽然是小车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修的报废车，也没有洗过，早就看不出什么牌子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细菌病毒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，别人便从鲁迅的文章《孔乙己》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，所有选药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孔乙己，你的虾又出事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来两桶EM，要一箱利生素。”便排出两百大元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的虾一定又排塘了！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技术……”“什么技术？我前天亲眼见你没开氧机，虾都浮头了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浮头不能算出事……浮头！……我想试验虾子的耐低氧性，算出事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红白细胞”，什么“肝胰腺脏”之类的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，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孔乙己原来也是大养殖场的老板，但总是养殖不成功，又不学习养殖技术；于是愈养愈差，弄到将买不起苗。幸而还有一大片土地，便靠着出租给别人做虾塘赚点钱，换来自己再继续养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喝懒做。常养不了几个礼拜，便因半夜睡觉起不来开氧机，虾子总是很小便死。如是几次，愿意帮他抓虾的虾中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，便免不了总要发发牢骚之类的。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，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　　
孔乙己装好了药品又喝了两大碗茶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孔乙己，你当真懂得养虾么？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道，“你怎的连一次大虾都没卖过呢？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免疫系统平衡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，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　　
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更菜的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跑过虾塘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去过虾塘，……我便考一考。小虾的饲料，要怎么喂？”我想，养虾都没成功过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说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事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养殖场老板的时候，要教会工人。”我暗想我离养殖场老板的级别还很远呢，而且养殖场老板谁亲自喂料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是加点水打湿然后泼塘的四周嘛？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饲料的型号有四样分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找了凳子来坐，想对我长篇大论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了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　　
   有几回，饲料搬运工闲下来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分自己的劣质香烟抽，一人一支。搬运工拿完了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香烟盒子。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烟盒握住，转过脸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扭过脸又偷描一下烟盒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搬运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  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　　
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帐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，还欠十九大元呢！”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选药的虾农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连放苗的钱都没有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养虾总还是死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请到丁赖皮一家当合伙人。他家的人，靠得住的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偷饲料，后来是氧机，偷了大半月，再偷完了虾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连车都被卖了顶债。”“卖车了后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再不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。　　
中秋过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我整天的站在门口，必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要一桶EM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孔乙己便在柜台外一辆破单车上对了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夹袄，耷拉着两腿，身下的单车，基本上是可以进博物馆的那种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要一桶EM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孔乙己么？你还欠十九大元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要大品牌的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孔乙己，你又养死虾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：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虾要是不死，怎么会沦落到骑单车了？”孔乙己低声说道：“锻炼，锻，锻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掌柜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过来了好几个人，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提了EM，扛出去，放在单车架上。他从破衣供袋里摸出三十大元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破皮，估计还是刚学会骑车不久，给磨破的。不一会，他绑好了EM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骑着这破车慢慢走去了。　　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，掌柜取下粉板说，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大元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：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大元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再也养不起虾。——转贴自《猎鱼论坛》